屋院土夯围墙在寒来暑往的风雨里,被洇渍坍塌得像年老人的牙齿。我和娘都记着,北墙根的下面存放着的两扇石磨盘,被墙头一年一年垮塌下来的土已经埋得很深了,我娘儿俩每在墙根旁的园地里点瓜种豆栽槐的时候,就说起了那两扇石磨盘,有时候妄想一镢头或许能碰到石磨上,“咣”地响一下,一次也没有过,那石磨或许埋得太深太久了,下沉了。
石磨子是需要上下两扇磨盘合在一起转动着才能磨出面粉的。石磨的下扇固定在大了一圈尺寸圆形的磨台上,上扇转动着,把粮食堆在上扇的两孔磨眼上堆起,推动着石磨的上扇转动,麦子、玉米、高粱、豆子等五谷杂粮就从两孔磨眼里进入石磨,直到把粮食磨得面粉与麸渣分开。
幼小时候的我,够上掀石磨的棍子的个头,刚刚有一点儿力气,就喜欢和哥哥、姐姐们掀磨子,娘就高兴得鼓励地看着我说:”我娃长大了,能够上掀磨子的棍子了,我娃乖得很,能帮着娘磨面了!”娘这样夸着我,我就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和哥哥、姐姐们把磨子掀得团团转,一会儿自己就满头大汗了,娘把我从哥哥姐姐中间拉出来说:“傻娃呀,你小小的力气不敢这样使,要一点点的使出来,人也才是一天一天的长大的,石磨子也不能这样掀得团团转,面粉是一点一点的磨出来的。”娘抚摸着我瘦小冒汗的身子又说:“胖子也不是一口吃出来的,啥事都要一步一步慢慢地来!”
一斗面粉要花半天功夫,才能在石磨子上磨出来。娘在磨子旁边的木面柜旁,把每一遍磨到磨台上的粮食倒进木面柜里的箩筐上,“咣当、咣当”的摇着,面粉与麸渣在面柜中的箩筐上下就分了出来。我曾经掀开面柜的盖板观察过,“咣当、咣当!”的声响中,麸渣在箩筐中集体地摇来摆去,像跳集体舞一样,面粉像雪一样“簌、簌、簌”落在下面一层又一层。麦子的面粉是雪白的,玉米面粉是金黄的,荞麦的面粉是青色的,豆类的面粉是和土地一样的颜色。
?刚开始有一点力气掀石磨子的时候,我还觉得新鲜。当我的个头长高到石磨顶的时候,也是该我成为一名劳力必须掀磨子的时候,我却一点儿也不想掀磨子了。看到那有二百多斤沉的石墨盘的时候,我的头都发懵。家里到了要磨面的日子了,我就畏惧。即使娘拉着我,我也不愿意怀中抱着磨棍子,在那间十多平米大的磨道上兜圈子,石磨房的道儿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娘对我说:“你要知道一口饭食的从田地里到口中是多么不容呀,娘一辈子就是这样掀着石磨子,摇着面柜子才有了你们口中的吃食。要活人,就是这样的。你的身子里已经生长了懒筋(劲),要活人,就得把你身上的懒筋(劲)抻开。”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得人的身子里怎么还能生长出懒筋(劲)?娘就在昏暗的石磨房里给我普及着生活中做人的一些常识和道理,我感到既简单得像渴了要喝凉水,又复杂深奥得用这一生时间还没有彻底的领悟理解。
小时候,每在石磨子上磨过一回粮食之后,人就累得身困腿乏,吃饭的劲都没有了。娘却没有歇气的又用磨回来的面粉给一家人做着饭食,能用一种粮食的面粉变换着做出许多花样可口的饭食。我慢慢地吃着瓷碗里的饭食,吃出来石磨子的味道,甚至吃出田野土地里的味道。我把一碗饭食品味半晌,娘又说:“那有一碗饭让你吃掉半晌光阴的时间呢,饭后的事情还多着呢,都等着人去做呢!”
其实,在石磨子上磨面也不是只有需要人的力气才能磨出面粉的。在我们北宋村子周围的一带,一些大户或富裕的人家,家里就能养起一头黑色或灰色的毛驴,用来专门的拉石磨子磨面或者驮载人走亲戚。用牲口的力气磨面,是把牲口套在石磨子上,只有用小毛驴最为方便。牛走起来太慢,马或骡子拉起来太快,这俩牲口的个头也实在很难在磨房的道上迂回,牛和骡马适应在宽阔的田野、深沃的土地里耕耘,那头上扬起的流苏、踩进泥土的力道,让人看起来十分的威风和深入。
用毛驴拉石磨子的时候,主人家总是会给毛驴做一套“暗眼”,戴到毛驴的头上,把毛驴的眼睛捂着,让毛驴始终在黑暗里拉着石磨子转着。毛驴那“暗眼”的形状就像现在女人们戴的文胸,扣在毛驴头颈的两眼上面。毛驴的“暗眼”是主人家的女人用各种颜色的布头缝制的。女红手艺好的女人能把毛驴的“暗眼”缝制得惟妙惟肖,用褐色的布头做眼瞳,白色的布头做眼白,黑色的布头做眼眶,用菱形状做出了眼睛的睫毛,有时候就用红色的布头一褶一皱的压着做成眉毛。毛驴戴着这样的“暗眼”在磨房行走,一遍又一遍迂回重复,单调的磨房也有了一些生机。那时候,看见毛驴戴着这样的“暗眼”,不亚于现在的人看见女人的文胸那样眼前一亮。没有爱美之心的女人给毛驴做的“暗眼”,纯粹像是用一块旧布头做的两只粗黑碗扣在毛驴的眼睛上,远远地看着像是拉石磨子的毛驴戴着一副黑墨眼镜在磨道里行走。
?毛驴其实是牲口中最温顺的一种生灵,它生来总是能够与人温和的相处,为人出力下苦,又能驮又能拉,还能让人骑在背上,不像其它牲口那样,脾气拥趸难以调理。在我们北宋村子,有一头毛驴从磨房下来累病了,死了!北宋村的人把毛驴的尸首埋在村子东边的土壕里,心里还恻恻隐隐。没料到,相邻的罗家村子的人借着月黑风高的深夜,把毛驴刨回去煮熟吃了。北宋村子的人知道了消息后,找到罗家村吃毛驴肉人的门上,要他们给毛驴做祭祀。那毛驴确实给北宋村子的人出尽了力气,不论是在田间、乡道、磨房。北宋村子的人就能够理解“犟驴”的脾气,不知道“黔驴技穷”的文道,但谁要是做了“卸磨杀驴”的事情后,北宋村子的人用鼻子连他都不说话,更不看上他一眼。
再说,为什么要给拉石磨子的毛驴戴上“暗眼”呢?也是怕毛驴睁着眼睛把石磨子顶上的粮食吃了。其实,北宋村子来养毛驴拉石磨子的人家,每次把毛驴从磨套上卸下来后,都要给毛驴的石槽里加一马勺粮食,看着毛驴张大嘴巴“咯嘣、咯嘣”吃着,给主人打着响亮的鼻息。粮食在那个年月金贵得很,人的肚子都常常吃不饱。
这种麻石头凿成的磨子,北宋村子的许多人家没有财力拥有。我们的祖上还没有石磨子的时候,有一回,祖母背着半袋子粮食借用家门中的石磨子磨面,她把粮食倒上石磨子顶的时候,才发现忘记带盛磨面的瓦盆,踮着小脚又回家取了一趟,待他再回到堂祖奶家石磨房的时候,推开磨房的木门,看到堂祖奶用一只碗在石磨子的顶上剜上一碗粮食正要转身,“吱呀”的木门声响抖落了堂祖奶碗中的粮食,稍息无言的空寂之后,堂祖奶把碗中的粮食又倒回石磨顶上,又把跌撒在磨道的粮食一粒一粒的捡起,两只手掌心翻覆着捡起的粮食,吹掉粮食上的尘埃,又双手投向磨顶。半天,这位堂祖奶自言自语地说:“这麻雀害人的很,糟蹋了多少粮食,我是进来吆喝麻雀来了!”祖母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这天的后晌,堂祖奶用了一个下午的时光,帮助着我的祖母掀着石磨子,在磨道里迈着她那伶仃的小脚,把我们家的粮食磨成了面粉。
?那个年月,愉快的、艰涩的,所有的日子缓慢得像把一段一段的生活镶嵌在相框。
我们家有了石磨子之后,我的身子上却生长了懒筋(劲),娘抻着我的懒筋(劲),才把这一件事在石磨房给我讲了,那时候,我的祖母那一代亲人们都埋葬在北宋村的土地里多少年了。村子里人们的日子渐渐的有了好转,我没有想着堂祖奶手中的那一碗粮食,我想象着堂祖奶和祖母迈着她们伶仃的细腿小脚那一个下午的时光长过了一个世纪,她们一脚一脚的脚印踩进了我的心上,我的心感到了一阵一阵的疼痛。娘说:“那个社会,那个时候,粮食怎么那么缺少,人那么可怜!”一些讨债的人还从穷困人家的磨顶上收取粮食,娘说:“家里有石磨子,有粮食磨面粉,多好呀!”
耸立了几十年的土院墙需要修缮了,我在老土墙的根基下费尽了力气,翻覆土地迂回几次,才把石磨子的位置找到,在黄土中埋没了几十年的石墨盘见了光日之后,依然鲜亮如新。娘说:“垒墙的时候,用石墨盘奠基础可牢固了!”我说:”还是把它摆放在院子中间,人来人往出来进去的时候还能看到。“娘说:”那不能像城里人那样,把它铺在地上,让人踩来踩去的,把脏东西都粘了上去,“我把石磨子安放在屋院中间影壁前的迎客松画下,围着石磨子的周围,安放了几张石凳,每有客人来到,就感到眼前一亮的赞叹。我的心也能沉静下来,心里像石磨子时代的那样慢,想到石磨子的时代,今天的焦灼、忧虑、抑郁的心就安了下来,比吃药还好!
娘常常从外面采几棵青蒜,摘几颗青果,捡一把粮食放在石磨顶上,还用手细心地抚摸着石磨子。
?(作者宋建国系永寿马坊镇人,现供职于咸阳市车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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