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阳光
去年春天,和小舅李高峰聊天,他告诉我他们村曾有一尊唐代的佛像,现存于永寿县博物馆,属于国家三级文物。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研究生期间曾跟随我国著名佛像研究研究专家胡文和教授学习佛教造像研究,后来参观过无数的佛教石窟造像群,也帮一些博物馆和朋友做过佛像的断代和鉴别。我当时就心想,有机会一定要看看这尊造像。时隔一年,最近终于抽空去博物馆看了这尊造像。佛头像下面的标识赫然写着“唐代,从东班白村征集”。我终于看到了小舅说的那尊佛像,惊叹穷困的常宁镇也能出土这样精美的佛像,但细细欣赏之下,我发现这尊造像并非标识所说的唐代造像。回来后,觉得有必要给这尊佛像重新断代,同时也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件珍贵文物。
博物馆藏佛头像《华豫之门》等鉴宝类节目上,专家将文物拿起来,左右上下看看,再用灯探照一下,然后就夸夸奇谈地开始给文物断代,其实很多时候那是为做节目而故意“秀”,真正的文物鉴别断代需要深厚的专业知识和丰富的鉴赏经验。
要给文物准确断代,并非易事,得先搞清楚文物出土地的人文历史情况。常宁镇的历史,按照旧县志的记载,唐代时建有常兴寺,后改名常宁寺。宋朝时,边设常宁寨。《金史地理志》云:“永寿有常宁寨。”寨本是指军事上用来防护侵略的栅栏,宋朝时边关纷扰,在很多要塞设寨,用于军事防卫。永寿县渠子镇的八寨村很可能宋金时期曾设寨而得名。但是从出土的文物来看,常宁镇的历史应该更为悠久。常宁镇的应村曾出土战国时期的铜斧铜凿,常宁镇北边的渠子镇马究村则曾出土大量战国时期的兵器,可见在战国时期常宁一带常有战争发生。
年常宁镇最南端的荔家咀村出土了一副汉代的陶制童棺,上刻一个“内”字,从汉代开始,荔家咀村一直是链接常宁镇通往乾县一带的交通道路,这副童棺可能是行兵途中贵族孩子殇亡,顺道葬于此地。在汉代这种葬制普通平民很难有经济能力去制作,制作瓦棺需要时间,间接证明汉代是荔家咀附近很可能有人居住的群落。另外常宁镇还曾出土汉代的“吴牛喘月”铜镜。据此可推断汉代常宁镇很可能已经有零星居住村落。民国《永寿县志》记载,民国时期在常宁镇王家沟圈曾出土魏晋时期的石佛像二尊,后佛头被盗。从宗教学理论来说,通常情况下,在古代宗教兴盛的地方往往比较贫瘠落后。唐代时常宁镇以常兴寺闻名。可见常宁在自古以来是渭河平原和黄土高原交接地带的贫瘠苦寒之地,也是以佛教文化而兴的渭北名镇。
我们再看看佛像出土的东班白村历史。东班白村位于常宁镇政府4公里处。“班”为会意字,《说文解字》曰:“班,分瑞玉。”意思是将一块美玉用刀从中切开,后引申为分界等意思。这样班白村名的来源可能是因为处于分界线上而得名。另外,明朝嘉靖年始记载班北村名,据笔者浅薄古代少数民族语言知识来看,如班白村西南二公里左右的果纳村一样,班白村也很可能来源于少数民族语的音译。常宁镇袁家村现存有明朝嘉靖二十二年(公元)的东岳庙古钟铭文记载,当时常宁镇有班北村。乾隆五十六年(公元)版的《永寿县新志》记常宁镇有颁白村。可见如今的班白村名是由“班北”、“颁白”等名称逐渐演化成班白的。清朝中期社会逐渐稳定,人口增多,分为东、西班白村。综上可以知道,班白村的历史最早可以追到明朝嘉靖年间。
我们也非常有必要了解一下班白村周围的历史,这样我助于我们更深入了解东班白村的历史状况。东班白村毗邻的姜家村,也是明朝末年因居民姓氏而得名。东班白村东南三四公里的东邑村则是明朝由骞家村民迁居而来,清代县志记载作“东移”村,逐渐讹传为东邑村。东邑村半沟有一座寺庙,当地人称为“寺里”。最近几年路标上写叫“七泉寺”(据笔者考证当作“漆泉寺”),该寺里有座破败的砖塔,据考证属于明代塔。可见东邑村的历史也可以追到明代。根据店子头村的钟铭(这个钟九十年代已经被当地人盗卖)记载,东班白村北边折楼村也可以追溯到明朝嘉靖年间。折楼村再往北的北屋村的蒙姓居民,则是明嘉靖三十年(公元)前后,由山西洪洞县迁来的。可以看出,东班白及其周围村落,主要是在明朝兴建起来的。
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由此判断,东班白村周围明代以前就无人居住。原因有二:一、兴修县志之风气,繁盛于明清两代,明代以前无文字记载不能证明没有,因为那时候修志之业不显。二、王家沟圈也在古代一直也不见文字记载,但民国王家沟圈仍然出土了魏晋佛像。
麟游县慈善寺石窟唐代佛像上面大致梳理了常宁镇和东班白村的历史,我们再来看东班白村出土的这一尊佛像吧。魏晋时期的佛像,夹杂之西域之风,璎珞繁丽,裙带飘飘,呈现出一种秀骨清风之美。隋唐佛像则雍容敦厚,写实优美,如永寿毗邻的麟游慈善寺唐代佛像所示,透露出博大庄严之气象。宋代造像含蓄,端庄,呈现出舒缓、细腻、收敛、雅致的美学特征。这尊头像开脸方阔,眉宇秀气,鼻翼稍大,嘴巴完全写实,眼睛半闭,俊伟中透着清秀,呈现出一种禅悦的祥和之态。
相比其他佛像,这尊头像脸蛋、眼睛、鼻子,都稍大,看起像像个魁伟的男性。先师胡文和教授曾说,唐宋以来,几乎每个地区的佛像都是依据当地人的长相特征雕刻的。结合胡老师的观点,我们看这尊头像如彬县大佛寺的大佛一样,都有着关中人的长相特征。我们再看这尊头像的头部,额头上方的发髻卷曲上拢,这是继承了唐代佛像的特征。发髻上带有花冠,花冠可谓精雕细镂,冠上缠绕花枝。结合关中地区其他纪年可考的造像,特别是通过对比大足宋代佛头冠,二者非常相像,这样可以初步断定,这是一尊宋代的佛头像。
重庆大足石刻宋代造像大足宋代佛像头冠永寿博物馆藏佛头像冠那么我们有必要再考察一下宋代关中地区的社会环境,来进一步佐证我的判断。北宋年,关中地区相对比较贫穷落后,失去了往日盛唐故地的风采,但在一段时期内关中地区较为承平。这段时期关中地区佛教兴隆,旬邑的泰塔、彬县的彬塔、永寿县的武陵寺塔、礼泉的薄太后塔等佛教名塔都是在这一时期重新修建起来的。结合该时期永寿的社会环境和佛教发展情况,雕刻佛像是完全有条件的。魏晋以来,泾河沿岸佛教文化盛行,平凉泾川石窟、彬县大佛寺石窟、旬邑赵家洞石窟石窟、淳化县金川湾石窟等早已闻名遐迩。东班白村距离泾河4公里左右,属于泾河沿岸地区,因而这尊头像也是泾河佛教文化圈的重要遗存。
据我小舅说,这尊头像出土于他家老庄基前面的土崖。我外婆、外公如今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据他们回忆,这尊佛像是年农历6月一场暴雨后,土崖坍塌后被村民发现的。需要说明的是,我记得外婆家老庄基门前米左右的土崖下面,有很多废弃的窑洞,窑洞下面就是深沟,这里应该是东班白村民早期居住的地方,可能因生活不便逐渐废弃,这尊佛像就出土于这些废弃窑洞边的土崖上。我儿时在外婆家常住,我记得去那些废弃的土窑里玩时,有一尊没有头的佛像,佛像前面还有善信烧的香蜡纸表,我一个人感觉空旷害怕,就很快跑出来了。前几天,我小舅说我见到的那个无头佛像就是这尊佛头的身躯。如今那尊佛身早已不知所踪,听说那尊佛身被村民盗卖了。有趣的是,前几个月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舅家老庄基门前曾出土宋代的石碑和一些文物,在梦里我还和我大舅一起翻看那通石碑。或许是我长期研究文物,心理活动投射到梦境,聊为趣谈看吧。